直摅血性为文章:如何读书为文?

来源:中华读书报 2018-02-26

板桥的诗作,我最喜欢的是《偶然作》。起手就是:“英雄何必读书史,直摅血性为文章”,气慨非凡。

“英雄”者志于道者也。“摅”者抒也。“血性”者刚强正直之气质而热血周身流淌也。该诗接着云:“不仙不佛不贤圣,笔墨之外有主张。纵横议论析时事,如医疗疾进药方。”他进而诠释了“英雄”的含义,英雄不是个人成仙成佛成贤圣,而是能为社会各种弊端提供有效的治疗药方,为大众解除疾苦。接着,他评击了各种读书为文偏向。一种是:“名士之文深莽苍,胸罗万卷杂霸王,用之未必得实效,崇论闳议多慨慷。”这些名士博学识广,下笔万言,出口成章,纵横千古,但不切实用,流于空谈。一种是:“雕镌鱼鸟逐光景,风情亦足喜且狂。”这些文人把功夫都用在细小光景的描绘上,不关国计民生,却自得其乐。一种是:“小儒之文何所长,抄经摘史饾饤强;玩其词华颇赫烁,寻其意味无毫芒。”这是一些寻章摘句的经师,看起来满腹经纶,却不能传道授业解惑,又不敢触动社会病态,板桥在这里把评击的矛头指向了雍乾年间兴起的考据学,它偏离了儒家经世致用的传统。该诗接着云:“弟颂其师客谈说,居然拔帜登词场。初惊既鄙久萧索,身存气盛名先亡。辇碑刻石临大道,过者不读倚坏墙。”这些经师讲究门户,同派友人弟子颂扬其学,遂在文坛上树起学派名声。他们虽然盛兴于一时,不久便被人们忘却。于是运碑刻石立于大道之旁,以便留名后世,永垂青史。可惜路人对碑文毫无兴趣,只不过倚在碑墙上歇息而已。

这使我想起昆明大观楼孙髯所撰长联下联中有云:“尽珠帘画栋,卷不及暮雨朝云,便断碣残碑,都付与苍烟落照。”这些碑都树在外境,而没有树在人们心里,所以不能持久。该诗结尾云:“呜呼!文章自古通造化,息心下意勿躁忙。”这最后两句与开头两句相对应,最为精彩。“造化”者天地化育万物、天地人相生之道也。文章通造化是要求赞天地之化育而涵养生命之成长,因而能感人感物,为此必须“息心下意”,不能急功近利。纵观全诗的意味,板桥不是反对人们读书史,而是要人们从中领略生命的意义,具有“民胞物与”的情怀,并抒发为文,使社会人生得到提升。不无病呻吟,不作书虫,不空谈虚浮,不在自我小圈子中打转。人要有血性,心要有温度,才算一个真正的人,不能麻木不仁、碌碌无为。我们夸赞“热血青年”,指的是有作为、爱大众、敢担当的青年。

板桥在多处讲过“文以载道”的意思。如《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五书》告诫其弟,不要学市井流俗不堪之子玩弄文笔,“吾弟欲从事于此,可以终岁不作,不可以一字苟吟。慎题目所以端人品,厉风教也。”要求十分严格。《潍县署中与舍弟第五书》说:“文章以沉着痛快为最,《左》《史》《庄》《骚》、杜诗、韩文是也”,“东坡居士刻刻以天地万物为心”,他批评“若王摩诘、赵子昂辈,不过唐、宋间两画师耳!试看其平生诗文,可曾一句道着民间痛痒?”其《自叙》说:“板桥诗文,自出己意,理必归于圣贤,文必切于日用”。他在《与江昱、江恂书》里,推崇《五经》《左》《史》《庄》《骚》以及韩、柳、李、杜等,认为他们“理明词畅,以达天地万物之情,国家得失兴废之故”。可知板桥坚守直摅血性为文章和文章要通天地造化、切民生实用的原则。

在读书方面,他是“求精不求多,非不多也,唯精乃能运多,徒多徒烂耳”(《板桥后序》)。他在《集唐诗序》中谈他读唐诗的感受:“集唐诗则必读唐诗,而且多读唐诗。自李、杜、王、孟、高、岑而外,极幽极冷之诗,一旦火热,使得翻阅于明窗净几之间,此亦天地间一大快事也。读唐诗,则必钻其穴,剖其精,抉其髓,而后能集之。使我之心,即入乎唐人之心,而又使唐人之心,即为我之心。常觉千古名流高士,俨聚一堂,此又天地间一大快事也。”“夫唐人之诗,旧诗也,读之千古长新,得君之集而更新,满纸皆陆离斑驳。”板桥上述所言,乃读书之旨要:一是求精不求滥,二是要沟通彼此心灵、心心相印,三是常读常新。唯其如此,才能把古典佳作读懂而活用之,滋养自己的性情,再抒发出新的能打动人的诗文。板桥如此强调是有针对性的。当时学子在发达的考据学影响下和僵化的科举制度引导下,形成埋头经典、死读书的风气,崇尚过目成诵,而不求甚解,更不能明体而达用,故板桥大声疾呼,读书要精,要活学活用。他在《四书手读序》中说:“板桥生平最不喜人过目不忘,而四书五经自家又未尝时刻而稍忘。无他,当忘者不容不忘;不当忘者不容不不忘耳。”他好骂秀才,“秀才受病,只是推廓不开”(《淮安舟中寄舍弟墨》),所谓“推廓不开”就是指读书不能运用到实际生活当中,只积存了一堆无用的知识。

我们如果用板桥提出的“直摅血性为文章”和“自出己意,理必归于圣贤,文必切于日用”的要求来衡量一下板桥自己的诗文,就会看到他是做到了身体力行、知行合一的。他的诗文没有满篇引经据典,没有空泛之论,没有词藻堆砌,没有清谈风月;有的是忧国忧民,忠厚传家,挺立人格,护养万物,创新求变,因此情深意切,具有感人的魅力。就其诗词而言,大量的是忧虑民间的疾苦,替民众控诉社会的不公,如《悍吏》《私刑恶》《孤儿行》《逃荒行》《还家行》《后孤儿行》《思归行》《姑恶》《潍县竹枝词》《贫士》《破衲》《田家四时苦乐歌》《道情十首》等,都贴近下层民众生活,绘出一幅幅人间悲剧和困苦的图画。其中《悍吏》《私刑恶》《逃荒行》所描写的民众苦难,使人不忍卒读。就其家书而言,主要的内容是讲忠厚传家,切望其弟尊重农夫,仁惠乡邻,惜贫济穷,学会吃亏,并为自己解官归田预作打算。他在《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二书》中规划将来结庐在乡,“或曰:此等宅居甚宜,只是怕盗贼。不知盗贼亦穷民耳,开门延入,商量分惠,有甚么便拿什么去,若一无所有,便王献之青毡,亦可携取质百钱救急也。”其恻隐之心实在难能可贵。就其题画诗文而言,是用题词点明所绘兰、竹、石的画外之意。如在《画兰竹石》中说:“其劲如竹,其清如兰,其坚如石”,“兰有幽芳,竹有劲节,德相似也;竹历寒暑而不凋,兰发四时而有蕊,寿相似也”,“板桥画竹,不特为竹写神,亦为竹写生。瘦劲孤高,是其神也;豪迈凌云,是其生也;依于石而不囿于石,是其节也;落于色相而不滞于梗概,是其品也”。

板桥读书为文的要求是比较高的,今天的人们“虽不能至,而心向往之”即可也。在自然科学上,我们要“直依理性为文章。”在人文学科方面,我们仍然需要“直摅血性为文章”。我们不必模仿板桥,但仍应在文章中融入自己人生的真实体验,方有感人的效果,切不可把人文变成纯知识加以贩卖,那就有违“人文化成”的宗旨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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